在当年的一段本领里，最让下层稽查官头疼的考核任务，恐怕便是“案-件比”了。为了派遣考核，下层稽查官不肯把一些本应退回公安机关补充视察（以下简称“退补”）的案件退补；为提高定刑量刑建议接纳率，提前跟法官换取量刑；为提高认罪认罚适用率，反复提审嫌疑东说念主劝其认罪认罚。

这一问题也引起了最妙手民稽查院（以下简称“最高检”）的神往。近日，最高检在一次分析研判稽查办案质效的会议上明确提议，有一些稽查机关、稽查东说念主员过于关心数据方针、考核排行，把责任遵循点放在单方面追求数据面子、排行靠前上，莫得把翔实力齐集在高质效办案上。“究其原因，不当考核是弥留要素。”

最高检稽查长应勇在会议上说，在宇宙边界内用一组方针、一个规范、一套数据来算计、评价各地稽查履职优劣，既不科学，也不全面，更分歧理，不顺应不务空名这一党的根蒂想想阶梯，不顺应司法责任规则、稽查责任规则。

12月5日，最高检召开新闻发布会，常务副稽查长童建明先容称，本年10月最高检先后召开检委会、党组会，决定取消一切对各级稽查机关特别是下层稽查机关的不必要、不顺应、分歧理考核，不再推论稽查业务评价方针体系，不再建立各样通报值等评价方针，不再对各地业务数据进行排行通报（下称“一取消三不再”）。

让雄伟稽查东说念主员不被数据所困、不为考核所累，多位受访的稽查官和法学内行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高检明确砍掉不当考核后，稽查官将获取“松捆”。

最妙手民稽查院外景。2024年10月，最高检作念出“一取消三不再”的决定。图/视觉中国

“案-件比”下的退补胆怯

胡增瑞曾在江苏省一地级市稽查院作念过7年稽查官，从事过公诉、批捕责任，现为上海星瀚讼师事务所刑事辩说中心主任。

“咱们发现一些不错让当事东说念主无罪或罪轻的凭据，建议稽查官退补，可是有的稽查官暗示，触及‘案-件比’的考核，他们莫得能源退补。”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胡增瑞这样说。

何为“案-件比”？在司法实践中，其又缘何成为制约稽查官退补的要素？

在2019年1月召开的宇宙稽查长会议上，最高检提议了“案-件比”的观念，2020年4月，最高检颁布《稽查机关案件质料主要评价方针》，瑰丽着稽查机关以“案-件比”为中枢的案件质料评价方针体系正经建立。

2020年6月，有两名河北省稽查院东说念主员在《河北法治报》发文称，“案-件比”中的“案”是指发生在东说念主民全球身边的具体案件，“件”是指这些具体案件进入司法措施后所阅历的诉讼法子。“案-件比”是二者之间的一组对比关系。例如说，公安机关立案是一件，稽查机关告状是一件，法院审判又是一件。一个案子，被不同的办案法子统计成3件。“案-件比”不错表述为1:3。跟着诉讼法子的增多，“案”和“件”比值中的分母还会增加，“件”数越高，“案”阅历的诉讼法子越多，办案本领可能就越长；反之，讲解“案”阅历的诉讼法子越少，办案本领越短。

对稽查机关里面统计而言，梦想的“案-件比”应当是1:1，即一个案子进入稽查机关后，在经过诉讼措施后一次性办结，这样司法资源干预最少。因此，“案-件比”被形象地称为算计司法办案质效的GDP。

该文还称，“案”的中式是在稽查机关受理审查告状件数（剔除受理审查告状后改造统治的案件数）外，加上不捕复议、不捕复核、批捕（不批捕）禀报中看管原决定的案件数，看成“案”的基准数。“件”的中式，除了“案”的基准数外，共有16项业务步履计入“件”的麇集，它们分离是不批捕复议、不批捕复核、批捕（不批捕）禀报、一次延迟审查告状期限、二次延迟审查告状期限、三次延迟审查告状期限、一次退回补充视察、二次退回补充视察、不告状复议、不告状复核等。

胡增瑞觉得，“案-件比”考核的制定初志是好的。因为根据法律章程，一些环节疑难复杂案件的审查告状期，经过“二退三延”（指在刑事诉讼中，稽查机关在审查告状阶段，对于需要补充视察的案件，不错退回公安机关补充视察两次，何况不错延迟审查告状期限三次）最长可达六个半月。实践中出现一种情况，便是有的稽查官对一些案件以“环节疑难复杂”为借口久拖不办，制定“案-件比”的考核方针后，不错促使他们不要松驰延迟办案期限。

不外，“案-件比”的考核方针在司法实践中惟恐也起到了副作用。

华东地区一位县级稽查院稽查官孙可（假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的案件本应该退补，可是一退补就会影响我方的考核（案件退补一次，“案-件比”便是1:2）。“在莫得‘案-件比’考核前，我嗅觉莫得这种压力，遭遇所有案件，咱们发现公安机关视察阶段如实有污点，就会绝不耽搁地退补。可是当今一退补就等于增加了一个法子，‘案-件比’就会突出1:1，导致考核扣分。因此，咱们当今为了考核不肯意退补。”

事实上，稽查官这种胆怯具有宽阔性。据媒体报说念，中国政法大学教练印波曾在7个省份的稽查院调研，让他诧异的是，因为有些场所是按东说念主头狡计“案-件比”，退补所有多东说念主作歹的案件就会显赫拉高“案-件比”，许多稽查官都不敢退补。

福建省一位下层稽查官张浩（假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也曾经办所有盗窃案件，该案件从卷宗看，不像是疑难复杂案件，可是触及诸多凭据轻薄问题。他在办理该案时，用了2次退补，因此这个案子的“案-件比”就变为了1:3。为了查明案情，他还到被害东说念主的居住地去视察，前后花了几个月本领。“在司法实践中，许多案件的视察本钱特殊高，有些案件委果是需要退补的。”

张庆军任稽查官时曾当选过“省级优秀公诉东说念主”，现为浙江京衡（上海）讼师事务所讼师。他对《中国新闻周刊》暗示，有些案件如实疑难复杂，比如涉黑案件、经济作歹案件等，常常在短期内办不完，需要退补。但在这种考核机制下，经办稽查官明知案件在公安视察阶段存在事实不清、客不雅凭据缺失等问题，却不敢退补。

如果将这类本该退补的案件告状到法院，孙可说，法院可能会建议稽查院延期审理。根据法律章程，延期审理的次数最多不突出2次，每次不得突出一个月。而每延期审理一次，也会影响“案-件比”的考核，“还不如一开动就退补”。

如果这类案件莫得延期审理，经常开庭，那么在庭审时，公诉东说念主就可能会很被迫，并导致法官作出无罪判决。

张庆军说，事实上，《刑事诉讼法》对不同案件的审理期限都有明确章程，只好如期办理就不错，如果觉得法律有问题，不错通过法律修改等款式治疗。没必要在法律存在的前提下，通过考核再对退补等经由作念出敛迹。这样作念，等于把里面搞定轨制凌驾于刑诉法之上。

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刑事司法学院院长刘艳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案-件比”看成考核方针之一，存在体式化的时弊。“案-件比”这一观念提议之后，各地稽查机关不断追求该项考核方针在数值上的圆善情状，很可能使一些本应阐扬纠错功能的措施倒流机制在实践中无法获取灵验运转，加重了报后即捕、捕后即诉的负面影响。

她强调，“案-件比”的提议主如果为了最大适度提高措施效率，幸免措施空转，达到案结事了的诉讼效率，在现时的认罪认罚从宽措施中如实具有一定的带领酷爱。可是，在一些疑难复杂的刑事案件中，照旧需要阐扬刑事诉讼措施的价值，保险当事东说念主的充分参与并阐扬诉讼措施的纠错功能，对此不成建立考核上的负面评价方针，因此取消“案-件比”考核具成心大于弊的效率。

想方设法应付分歧理考核

多位受访者称，除了“案-件比”，稽查官还面对不捕率、量刑建议接纳率、认罪认罚适用率等多种考核。

孙可暗示，他所在的稽查院频年来特殊“卷”，市稽查院要对下层稽查院考核，每个季度都要开一次全市稽查系统的季度考评会。不但要在大会当众宣读排行，排行靠后的下层稽查院稽查长还得上台作念检查，之后排行通报纸质版会下发各稽查院。是以，下层稽查院的稽查长压力很大。

据孙可所知，某县稽查院稽查长因为考核排行低，又不肯上台检查，自后辞去了稽查长职务。

张庆军也暗示，考核方针与单元荣誉挂钩，也与稽查官个东说念主职务晋升挂钩，考核方针如果在同级稽查院系统排行靠前，本院指挥普及的概率也就更大，反之则会被点名通报品评。是以，面对一些分歧理的考核，部分稽查官会想方设法完成。

“比如有的案子，公安机关知说念不组成批捕要求，是以莫得移送到稽查院。可是咱们为了把不捕率提上去，就主动让公安机关‘帮衬’，让他们把顺序处罚案件送到稽查院提请批捕，然后，咱们再向公安机关作念出不批捕决定书。咱们也明知这些案件构不成批捕要求，这样作念只为完成不捕率。”孙可向《中国新闻周刊》例如称。

孙可说，其实最高检未对不捕率作念明确要求，但场所上特殊“卷”，频繁会层层加码。“2021年，咱们市稽查院要求县稽查院不捕率在20％操纵，有些场所为了逾额完成考核任务，惦记排行靠后，又自我加压，关联区县稽查院的不捕率达到45％操纵。”

另一个受争议的考核方针，是量刑建议接纳率（指法院对稽查院提议量刑建议的接纳比率）。孙可说，他所在的稽查院，量刑建议接纳率低于90％就扣分。“法官在量刑方面，比稽查官专科。咱们为了把量刑建议接纳率提上去，惟恐不得不去找法官提前换取。”

长春经开区稽查院原常务副稽查长王天保2023年在《法学论坛》撰文指出，这类“后一司法法子对前一法子”的评价方针并不科学。他以定性量刑建议接纳率例如，这种为了数据而加强的换取，有损稽查机关监督权的威严。

张庆军觉得，稽查院是法律监督机关，不是审判机关。但当今稽查院的量刑建议接纳率居高不下，讲解许多认罪认罚案件的量刑建议临了都被法院接纳，这样的接纳率与以审判为中心的诉讼轨制订恰是相反的，影响了法院的定罪权和量刑权。

“认罪认罚适用率”也存在争议。根据《刑事诉讼法》“认罪认罚从宽轨制”章程，作歹嫌疑东说念主、被告东说念主自觉如实供述我方的罪过，承认指控的作歹事实，自负接受处罚的，不错照章从宽处理。

据正义网2023年报说念，自2018年认罪认罚轨制建立，其适用率清爽保握在85％以上。最高检责任请教指出，2023年，稽查机关照章适用认罪认罚从宽轨制，突出90％的作歹嫌疑东说念主在稽查法子认罪认罚，一审服判率96.8％，逾越未适用该轨制案件36个百分点。

张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频年来认罪认罚适用率较高是贴合推行的。“毕竟获刑三年以下的轻刑案件占比很高，对这类案件的嫌疑东说念主认罪认罚是最优选拔。”最高检的数据也线路，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的案件占比从1999年的不到55％，到最近几年清爽保握在85％以上。

不外，对认罪认罚的评价，也有一些不同声息。胡增瑞称，认罪认罚轨制变相减少了讼师辩说空间，从过高的比例看，以审判为中心的刑事诉讼轨制雠校还是被转换到以认罪认罚为中心了。“因为在稽查院时，嫌疑东说念主还是认罪认罚，到法院庭审便是走个过场。特别是在对认罪认罚率考核后，稽查官就会有能源在拿起公诉前，作念大批责任让嫌疑东说念主认罪认罚。”

胡增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前不久办过一个案件，作歹嫌疑东说念主一直是被取保候审，他查阅卷宗后潜入挖掘案件事实，根据作歹嫌疑东说念主形色，肯定这是所有无罪案件，当事东说念主也不认罪。“但自后稽查官跟他说，如果不认罪认罚，就对嫌疑东说念主批捕，如果认罪认罚，就不错向法院建议缓刑。最终，嫌疑东说念主选拔了认罪认罚，咫尺，该案还是移送法院。”

他暗示，讼师无法向当事东说念主对判决收尾作念出许愿，而在上述情况下，作歹嫌疑东说念主的认罪认罚恐怕是违心的，这也例必导致冤假错案的出现。“曾有一位中级法院法官跟我说，从他的责任看，频年来，该院受理的禀报案件在不断增加，致使一些认罪认罚的案件确当事东说念主自后也在禀报。”

“一个案件的经常提讯可能一到两次就满盈了，为了作念到认罪认罚，有稽查官会一遍又一随处去守护所提审。”有媒体征引一位原稽查官的话报说念称。

除了上述方针除外，下层还有一些其他分歧理的考核方针。四川大学法学院博士生导师万毅发表过《稽查官绩效考核轨制实证计议——以S市稽查机关为样本的分析》一文，文中称，某市制定的考核方针确定中，对于祛除案件、不告状、判无罪的案件，每名稽查东说念主员扣30分。公诉部门存疑不告状的，每东说念主扣10分。对有逮捕必要的作歹嫌疑东说念主作出不批准逮捕决定后，经复议改捕，每东说念主扣10分。

河南省焦作市东说念主民稽查院公诉处原处长张南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稽查机关的主责主业是法律监督，这亦然稽查官的本员责任。考核和评分规范分歧理，会起到副作用，致使会导致出现冤假错案。对稽查官的考核，应侧重其本身职责边界内的业务，促使他们在保证案件质料和稽查监督陡立功夫。

考核奈何能更科学？

我国稽查官考核战略在不断变迁治疗。1995年，最高检印发的《稽查官考核暂行章程》章程：“稽查官考核的内容包括：稽查责任实绩；想想品德；稽查业务和法学表面水平；责任立场和责任派头。重心考核稽查责任实绩。”

2002年，最高检颁布《东说念主民稽查院下层汲引摘抄》明确：“以考核干警的才调、绩效为中枢，探索建立能级搞定机制。在明确内设机构和责任岗亭职责的基础上，分类分级明确责任标的，以动态考核为主、定性与定量相集中，实行全员才调和绩效考核，奖优罚劣。改善完善业务责任考核办法，留心对办案质料、效率和轮廓效率的考核评价。”

不外上述文献章程属于原则性章程，莫得具体的考核方针。2020年，最高检颁布《对于开展稽查官事迹考评责任的多少章程》，确定了79类业务、160项质料方针、109项效率方针、46项效率方针，明确了三类方针的积分法则和款式。同庚，最高检又印发《稽查机关案件质料主要评价方针》建立方针60项；2023年3月，最高锻真金不怕火改评价方针，将方针精简至46项；2024年1月，再次修改，将方针精简至38项。直到9个月后，最高检作念出“一取消三不再”的决定。

近段本领，场所稽查院开动响应。10月31日，北京市稽查院稽查长朱雅频在关联会议上表态，从即日起全市稽查机关全面推论“一取消三不再”决定。

一些下层稽查官已感受到了变化。孙可向《中国新闻周刊》例如称，此前，他所在的稽查院要求，监督立案率（指稽查机关对公安机关应当立案的案件进行法律监督，并确保照章立案的比例）的考核要求要达到100％。“以前，咱们惦记有些案件监督不成，影响考核，就对关联案件不上系统（稽查机关里面的办案系统）。近日，市稽查院奉告咱们，今后不考核这项了，无论是否监督收效，如实上系统就行。”

不外，童建明也在上述最高检的发布会上强调，取消一切不必要、不顺应、分歧理考核，不是取消通盘考核，更不是不要搞定、放任“躺平”，而是要优化、调理搞定模式，切实、信得过把稽查搞定检朴单的数据搞定转向愈加留心业务搞定、案件搞定、质料搞定上来。

张庆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王人备取消对稽查官的考核并不现实，许多考核是有酷爱的，比如在公安视察阶段，办案东说念主员如果存在不让讼师会见、不保险作歹嫌疑东说念主正当权益、刑讯逼供、造孽取证等问题，讼师就不错向稽查院响应（稽查院的考核方针中包含对公安机关的监督），这种考核方针如果取消，很可能导致稽查官零落监督公安机关的能源。

咫尺，最高检尚未明确“一取消三不再”后新的考核确定。曾担任过稽查官的北京植德讼师事务所结伙东说念主李斌建议，今后考核方针的设定要围绕效率标的，增增多方评价，如其他员额稽查官、办案民警、讼师、当事东说念主、证东说念主、轻薄东说念主等，“通过办案效率反馈，来倒逼稽查官在办案中正经履职”。

孙可则觉得，今后出台新的考核方针时，要留心不同地区的互异性。“经济推崇地区，和咱们这种偏远地区不同，一些方针不宜宇宙一刀切。”

刘艳红觉得，接下来的考核体系汲引重心应当是奈何确定进入案件评查的案件边界，以及具体的案件评查款式和评查收尾的愚弄。尤其是在纳入案件评查的案件边界方面，咫尺实务机关有一种倾向，行将捕后不诉、除掉告状、判决无罪、免予刑事处罚等案件看成重心案件，进行逐案评查，这又总结了唯收尾方针导向的考核想路，深值警惕。实质化的案件评查应摒弃“不捕”“不诉”“无罪判决”等收尾方针的边界选拔，转向信得过的“争议性”案件评查轨制。

她暗示，所谓“争议性”案件，包括社会争议的案件，即社会影响环节、争议较大的案件；稽查机关里面争议的案件，如主持稽查官和部门主大肆见不一致的案件，检委会中存在不答允见的案件，同案不同处理的案件等；控辩发生较大争议的案件，如被告东说念主和辩说讼师作无罪辩说的案件等。对于各方均招供的不告状等案件，则不消纳入案件实质评查的边界。

正如胡增瑞所说云开体育，案件毕竟不同于活水线制作出的物品，“制定新的考核方针时，应充分尊重司法案件的规则和实质，必须具有合感性、科学性和可操作性”。